早上醒來，河南的王先生無意間看到窗戶上方的空調旁邊有個黑點，他突然害怕了起來，“什么東西啊？”

王先生前去查看，是空調管道扎帶里露出了一點點頭，他打開手機錄像，扯出一個指甲蓋大小的攝像頭，開關處還亮著綠燈，有些發燙。

這表明，這顆針孔攝像頭對著床上的自己和女友拍了一晚上。

女友嚇到頓時蹲下了。之后幾天，躲在家里，不敢出門。

這是9月7日河南電視臺民生頻道《小莉幫忙》報道的又一起酒店偷拍事件。視頻中的王先生專程從福建趕回河南，帶女友去玩，于8月26日入住了周口市的淮陽迎賓館，卻不曾想碰上了這么悚然的事情。

爭執還在持續。王先生指責酒店管理有問題，但一位酒店負責人說：”我們也是受害者，我們分不清楚到底誰裝的，說難聽點，我也認為是你裝的。“

事實上，一般酒店都配備專門的攝像頭探測設備。酒店方表示，這是個高科技的東西，在不停更新換代，更隱藏。言下之意是，即便掃了，也未必能掃描得到。

最終，雙方還是達成了和解，以賠償了事。

但一個細思恐極的問題是，這只黑暗之眼的背后，到底是怎樣一個未知世界？王先生和他的女友，是以怎樣的方式被窺視？他們的視頻，又將流向怎樣的人手里？

深淵凝視你

這雙眼睛無處不在，它總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，出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。

去年10月，27歲的湖南女孩孟琳去杭州出差，入住了一家舒適型的商務酒店。她進房間的第一件事，就是拿出掃描儀，將所有帶電源的物品掃一遍。

按照紅外掃描儀賣家的提示，這些攝像頭經常隱匿于插座、臺燈、空調、電視機、路由器，通風管道等地方。如果有異常，濾光片里會出現一個光斑，那是攝像頭的玻璃鏡片反射出來的光亮。

圖源：光明網

它們隱藏極深，肉眼很難辨識。

孟琳掃了一圈，這才放心住下。她是個長期出差、經常旅游的人，這是她多年養成的警惕性。

當晚忙完回到酒店，疲憊的她癱坐在床邊，望著靠窗的沙發，黑白條紋的沙發靠背出現了一個小口子，把她突然嚇了一激靈，頓時從床上彈了起來。

她湊近看，黑點隱藏在黑色條紋中，被絨線遮蓋，若是平時，根本看不出什么。她叫來酒店經理，把沙發拆開。

果然，一個針孔攝像頭藏匿其中。

她要求報警，但酒店方告訴她，這個攝像頭已經滑落，沒有接電源，沒有儲存卡，很顯然，不在工作狀態，也拍不到什么。

沙發是不久前從另一間倒閉的酒店買來的，酒店方并不知情，還出示了交易信息，然后一陣道歉，并承諾賠償。孟琳想了想，也服了個軟，換了一間豪華房了事。

藏匿在插座中的攝像頭

以前，孟琳從未想過事情會落到自己身上，覺得這些事情只存在于新聞里。那是四年前，剛畢業那會兒，她和男友去旅行，入住了一間民宿，當晚，房間網絡出了問題，男友撥弄一陣路由器，突然發現，路由器指示燈旁，有一個不同尋常的小孔。

他們報了警，警方取出一個正在工作的針孔攝像頭。兩人嚇得魂飛魄散。

最終，酒店方賠了3萬元，雙方和解。警方展開技術偵查，但案子始終沒破。

沒人知道那雙眼睛背后是誰。

孟琳告訴南風窗記者，沒遇到這種事情的時候，“你會想，得有多悲催，多倒霉，才會碰上這樣的事情，概率比被高空拋物爆頭還要低。”

這之后，她有了心理陰影，每次住酒店，總覺得有一雙眼睛盯著自己。男友給她買了個檢測儀，她慢慢養成了一個習慣，走到哪都要掃一掃。

各類偷拍設備檢測器

一如文章開頭的王先生所擔心那樣，孟琳不知道始終不知道，四年前的晚上，她被什么人偷拍了，她的視頻流傳到何處去。但她有時候又慶幸，自己對此一無所知。

她說：“深淵凝視你，但你最好不要凝視深淵。”

黑暗產業

何志會是深圳一家安保公司的負責人，專注于反偷拍、竊密業務，跟各種偷拍設備打交道。

此前一次采訪中，他告訴南風窗記者，偷拍設備的泛濫，得益于兩個條件，廣泛覆蓋的Wi-Fi，4G技術的普及。也就是說，不到十年的時間。

早期偷拍設備簡陋，使用場景很受限。因為采用模擬信號傳輸，偷拍者只能躲在300米范圍內作案，視頻畫質也很糟糕。但后來不一樣了，攝像頭越來越小，厚度只有1厘米，電路板的體積也比優盤更小巧。

針孔攝像頭可以偽裝成各種日常生活用品：打火機、飲料罐、插座、紙巾盒、沐浴液……（圖源：人民日報微博）

它們能躲藏的角落越來越隱蔽，連上APP，窺視視角也更加肆無忌憚。

畫質也進入了全新的時代，從720P到1080P，如今更是喊出了2K、4K的宣傳口號，還能錄下清晰可辨的聲音。

在各地加大查處力度之前，針孔攝像頭一度如脫韁野馬，在酒店、公共廁所、出租屋等場所泛濫。

隨之壯大起來的，是一個黑色的色情產業。

國外某社交網站上，情侶們的春宵一刻，變成了打包好的資源，標注了容量大小、價格，配上污穢不堪的描述，被層層轉售。一個10G左右的資源包，價格20-30元不等。為了擴大用戶基礎，一些群主還打出了推廣免費的優惠。

這些攝像頭偷拍到的畫面，變成一個色情直播的秀場，被成千上萬人肆無忌憚地窺視。

《偷窺者》劇照

這是一個復雜的產業鏈。

南風窗記者檢索已偵破的案件發現，偷拍者只需花100-300元，即可買到一個高清的針孔攝像頭，這些產品在電商網站即可購得。所涉案件中，出場頻率最多的，是一款名為360攝像頭的設備。

在某個成員超過1萬人的 Potato土豆群，群主打著“酒店、家庭實時監控，實時偷拍”的招牌，甚至稱“只有你想不到，沒有我們做不到。”

他們不僅出售偷拍資源，還出售攝像頭的攝像頭ID。也就是說，這些攝像頭的使用權、觀看權，也能變成商品——一個邀請碼，經過不同的代理商層層轉售，以包月的形式，賣給成千上萬的網友。

只要花錢，任何人都能看。如此，一個私密空間里發生的事情，就變成了公開的、狂歡的直播秀場。

今年4月，有媒體曾報道一個攝像頭出售者，稱自己還提供定制服務，如果客戶看中某家酒店的某個間房，他們可以派小弟上門去安裝。價格，自然也更貴。

當然，這也延伸出一個更龐雜的產業，一些自用的攝像頭也可破解，竊取你的用戶名、密碼，然后打包出售，價格就低廉許多，一個ID可能不到1元錢，因為，很多情況下，它們只能拍到一些日常的生活瑣事。

當然，黑產中也有破解軟件流通，一般以幾百上千元的價格，就能買到一個破解軟件，讓網友自己破解他人的賬號密碼。

運作體系

這一切是如何運作的？

南風窗記者找到了一份已經偵破的案件材料，可窺個中脈絡。

2018年4月11日19時左右，四川一位姓茍的男子和女朋友進入成都錦江區一個情侶主題酒店，行李放下后，兩人就吃飯去了，22時左右，他們回到酒店，深夜2點左右，女朋友告訴他，天花板上有個洞。茍某某檢查發現，那是一個攝像頭，驚慌之下報了警。

一男子陳某在福州多家酒店安裝竊聽、竊照設備。偷拍視頻達30多G，600多人受害（圖源：）

時間倒退四個月，一位姓趙的男子逛色情論壇時，一位網友的評論引起了他的注意，大意是可以看直播，如果要看加QQ。加上之后，趙某被拖進一個QQ群，大約有50來人，都是奔著直播而來。對方給了他一條10秒左右的試看片段，便說，包月，一個月400元。

趙某付款后，那邊發過來一個360攝像頭的二維碼鏈接，點進去即可觀看。沒多久，趙某被告知，這個攝像頭被人發現了。他只好另付800元，新買了兩個攝像頭的觀看權，其中一間是一個女孩單獨居住，另一間多是一男一女開房。

事實上，趙某接觸的這個人，是一個慣犯，名叫錢某航，30歲，高中文化，是個無業人員。此前在成都多家酒店安裝攝像頭，被公安機關處罰過，但不思悔改，持續在射洪和成都等地的多家酒店裝攝像頭。

錢某航自稱360攝像頭是在淘寶購買的，提前選定了酒店房間，用100元買來的臨時身份證，開個鐘點房。攝像頭安裝比想象中要簡單，找個電源，接上攝像頭的兩條線，再用502粘好。

只需下載一個軟件，就能夠實時監控了。

每隔2-3天，錢某航就登錄進去，把激情的視頻截取下來，傳到百度云盤去售賣。公安機關統計，錢某航共拍下了51對房客，截取了100個視頻。一旦攝像頭被發現，他就馬上刪除鏈接，解除綁定，云盤里的內容就會自動清除。

另一種牟利模式，就是把攝像頭的使用權分享給付費用戶，供他們實時在線觀看，一如趙某所做的那樣。

錢某航只算小作坊。

2019年，山東濟寧警方偵破的一起案件，主要參與者有15人，但下線和代理商眾多，高達300多人。涉案酒店遍及山東泰安、淄博、濟南；安徽亳州、蚌埠；江蘇蘇州等十余個城市，查獲的針孔攝像頭多達300多個，偷拍視頻足有10萬部。

受害者更是難以統計。

一個邀請碼的價格，最初為150元左右，層級遞增，到了底層代理那里，價格飆升至600元。據警方調查，一個二級代理每月牟利高達8萬元。一個姓沈的三級代理，被抓的時候，已經發展出86個下線，賣出了490多個邀請碼。

可以看出，整個代理商體系，是一個復雜的金字塔結構。

獵 物

針孔攝像頭，如同黑暗之眼，連接著兩個平行世界。

一個是不為外人所知的私密空間，一個是充滿窺視和欲望的法外之地。在某些不常見的情況下，兩個平行世界會產生重疊。

2018年，北京的張先生和女友去蘇州旅行，三天后，兩人高高興興地回了家，如常地生活了一個多月。

突然間，他們的小世界坍塌了。

起因是張先生的朋友在網上看到一段色情視頻，一個綠植包圍的隱秘視角里，一男一女，赤身裸體。畫面中人，正是張先生和他的女友。

視頻長達40多分鐘，播放率5萬多次。這件事情令張先生憤怒，更令他女友感到崩潰，多次想要自殺。

在此之前，沒有人會想到，自己的生活，會成為滿足他人欲望的色情產品。

《偷拍游戲》劇照

獵物分兩種，一如前文所展現的所有案例，偷拍者躲在暗中，靜待獵物上鉤。

另一種，是請君入甕。

今年4月，一位四川女孩“鯨魚”在Soul App認識了一位很會撩人的妹妹，兩人談得很來，還玩起了時下流行的磕泡泡（一種語音、視頻形式的幻想性愛），隨后約定線下見面，并在酒店里度過了美好一夜。

但“鯨魚”并不知道，當晚的酒店里，一只眼睛窺視著她們纏綿的全過程。沒錯，她所認識的網戀對象，其實是一個色情平臺的主播。當晚她們磕泡泡的語音聊天不僅被幾百人同時收看，就連酒店房間里發生的一切，也被針孔攝像頭錄了下來，成為Potato群里近萬名會員的福利。

一位les圈的朋友告訴她：“某某平臺上，有一段音頻，跟你的聲音很像。”身份特殊，“鯨魚”不想把事情鬧大，只能自認倒霉，唯一能做的，只有舉報了那個Potato群。

酒店里的全方位偷拍：攝像頭再成窺私工具（截圖自閃電視頻）

裁判文書網上記載了另一起相似的案件。2018年，一位青島女孩在網上認識了一個名叫千百歌的男子，兩人在酒店開房，“半推半就”間發生了關系。幾個月后，女孩偶然得知，自己成了色情片的女主角，標題還叫“真實強推”。

事實上，千百歌還有另一幅面孔，91呆哥，一個色情網站的博主，專門物色女孩，以談戀愛之名，把她們誘騙至自己提前布好的針孔攝像頭前，把視頻制作成色情產品，賣到色情網站。

同案中的另一名嫌疑人——“91黃藥師”表示，他們還提供定制服務，可以按照客戶們的喜好，指定特殊的穿著和姿勢。

相關聯的另一起案件中，一個受害的女孩也幾近崩潰，她也認識了一個“高富帥”，還是個暖男，兩人談著戀愛，謀劃著共同的未來，不過對方每次都要求她穿指定的情趣內衣、高跟鞋，而且堅持要去酒店。

她在一篇自述中講到，每次她產生懷疑時，這名男子就會離開幾天。自然，兩人關系也沒走長遠。女孩談了新的對象，許久之后，現任男友突然告訴她，在某某視頻網站看見她了。

女孩覺得天都塌下來了，原來，在她所不知道的世界里，自己早已成了色情片的網紅。而那位高富帥，也有另一幅面孔——“91秦先生”，某色情社區里的大神級人物。所有的視頻，都是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，用針孔攝像頭偷拍。

女孩前去浙江麗水報案，91秦先生隨后落網。

“91xxx”是一個錯綜復雜的群體，最初是“91夯先生”落網，隨后，麗水警方接連抓獲一票“91大神”。他們作案手法相似，區別只是，一部分是請性工作者來擺拍，一部分以追求真實效果著稱——偷拍。

浙江麗水網警胡淞宇對媒體表示，辦案過程中，他們接觸過一些受害者，“她們聽到的時候，第一時間想自殺的都有”。

“91大神夯先生”落網

事實上，我們很少看到受害者的聲音和訴求，對大多數偷拍者的懲罰，也只是治安處罰。盡管經過了2018年以來的嚴厲打擊，但由于處罰力度不夠，外加犯罪成本很低，偷拍現象依然嚴重，且變得更加隱秘。

如今各大電商平臺已經禁止了針孔攝像頭的搜索結果，但只需換一個關鍵詞，這些設備依然唾手可得。

（孟琳、鯨魚為化名）

作者 | 阿樹

編輯 | 蘇米

排版 | 八斤